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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表面功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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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書室在東宮東南角。

內裏幹燥。

司絨待了一會兒便感覺出來了, 鼻腔有些發癢。

“可以打噴嚏嗎?”

司絨跟在封暄身後,穿過一道長長的內廊,內廊的燈是懸在墻壁兩側的,二十步一盞, 顯得有些昏暗, 兩人影子交疊, 踩在腳下,像兩團深灰色的毛線。

“不可以。”封暄慢條斯理地來一句。

“那我打了。”她這麽說著,輕輕笑起來。

封暄跟著回身撈起她的手,幹燥把他的指腹變得更糙, 撈著她的手滑動, 宛如掬了一捧熱豆花兒。

“藏書室有些東西年頭久了,需要專門打理, 對濕度和溫度要求嚴苛,人不能長時間待在裏頭。”

司絨被他揉得癢, 把拳頭握起來:“知道了,不要待太久,免得將北昭的老底掏空了。”

封暄抽手,捏著她後頸:“免得將你的底掏空了。”

扳指冰涼, 上邊兒有九張弓新磨出來的痕跡,還沒有盤潤,抵在她後頸帶點兒沙感, 她發出道低哼聲, 搖了搖頭,不讓他捏。

幹什麽, 拎貓嗎?

封暄沒再捏她, 手仍然搭在她後頸, 兩人走到一面奇怪的墻前。

她擡頭一看,這面墻整個是由統一的菱形石磚築成,形狀尤其的規整有序,漆成了黑白兩色,顏色的鋪陳看起來沒有什麽規律,可問題是——

“沒有門啊。”

封暄沒說話,一手在那菱形石磚上按壓、抽取、旋轉,每次動作下施力、角度都不盡相同,司絨看得很認真。

片刻後,整面墻突然細細地顫動,光帶裏,薄薄的灰塵從墻上抖落,不一會兒便在左下角旋出了一扇小門。

“厲害,”司絨撫掌,“我記住了。”

“厲害,”封暄還她一句,然後托著她的頸往裏走,“每次開啟的規律不同,不怕死可以試試。”

“……”

兩人從小門裏走進去,就如從窄窄的口裏進入了寬闊的布袋。

司絨霎時就被眼前景象震住了,眼前是一整個跑馬場那麽大的幽暗內室,密密地排著書架,還有不少箱子壘疊在兩旁,這地方的入口是一間普通宮室,那宮室絕對沒有這樣大的內容量。

她詫異地問:“這,方才內廊那條路是往下的嗎?”

只有地下才能挖出來這樣的暗室。

“是,”封暄給她解釋,“角度很小,兩側燈架和墻壁紋路刻意作成平鋪模樣,讓你察覺不到自己在往下坡走,有時人會被自己的視覺騙過。”

司絨覺得有意思,回想起來也品不出不對勁兒的地方。

“皇宮內院一般也進不了人,為什麽要修得如此神秘?”司絨打量著這地方,玩似的說一句,“總不會是建著玩兒吧,顯得你好厲害。”

封暄在悄無聲息地被猜透了一回,他不會承認年少時這種幼稚的想法,但從她口中說出來,真是羞恥裏帶點隱秘的暗爽。

“走這兒。”封暄引著她往深處走。

大手掌已經貼在她後頸許久,司絨輕甩甩頭:“殿下能不能別摸我了,癢。”

她沒說全,又癢又熱,明明是在這樣幹冷的藏書室,能摸得她手指頭都滲出了薄汗,仿佛身上其他地方也在被隱約地把玩著。

不能想,想一想她連呼吸都燙。

幸好,封暄當真松開了手,帶著她一路穿過了十幾排書架,司絨鼻子裏全是舊書陳墨的味兒,還挺好聞的。

“告訴我確切的兵器分類,否則你一本本找等同於大海撈針。”

司絨想了想,說:“不常見的兵器。”

封暄道:“比如?”

司絨跟著他轉過一面菱形紋石壁:“火……”

封暄驀然停了下來,司絨也跟著頓住腳步,這一擡頭,喉嚨口幹澀,艱難把後一個字說完:“……器。”

燭火輕晃,兩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地鋪在眼前的書架,明明暗暗的光線下,司絨眼前赫然是一本老舊泛黃的火器全冊。

司絨張張嘴,沒能說出話。

封暄幫她取下高處的書冊,裝在小筐裏,說:“別在這兒久待,這些夠不夠?看完再進來取。”

司絨輕輕攥住他袖擺:“你知道了啊。”

“想猜不到也難。”封暄說。

小到刀劍,大到攻防床械她都看過了,如果說還有什麽要找的,那就只能是火器了。他把小筐放到一旁地上,手指在最上層的書冊上劃過,最後定在兩本,取了下來,壘疊在筐裏。

而後將手扶在書架上,轉身看司絨:“但我需要提醒你,一百二十年前,豐城一戰言無秀將軍用了火器,滿城死傷五萬人,生靈塗炭,血流漂杵,火光噬影,成了人人不敢提起的修羅場,豐城如今,年節無炮仗,元宵無煙花,那是滿城的痛,也是北昭的痛。自那之後朝廷禁用一切火器,搜羅所有相關書簡籍畫,全數銷毀,世間還剩的,只有藏書室這一壁。”

司絨在話音裏沈默下來,她站在封暄身側,被他斜鋪過來的影子牢牢圈住了。

話音裏是少見的嚴厲,是謹慎,還有勸告。

封暄繼續說道:“一百多年來,不是沒有人打火器的主意,但凡出現,必是掀起腥風血雨,豐城的餘波還在,永不會消散,它是造成大規模死傷的禍首,不僅受到朝廷嚴格管制,也受到百姓強烈抵觸,連軍中人士也視之如魔,世人對火器的懼怕,會讓擁有它的人也成為天然的有罪者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司絨這三個字沒有力道,封暄帶她進入藏書室,把書冊給她,某種程度上同樣是冒天下之大不韙,他是儲君,但儲君也會倒在徹底的反駁和聲討中。

她垂著頭,像個明知是錯也要犯的小孩。

封暄緩和語氣,問到了關鍵:“阿悍爾不想要戰爭,那你為什麽要這樣可怕的武器?”

“因為,”司絨的目光從他胸腹往上移,墜入了那雙漆黑的眸子裏,“阿悍爾站到懸崖邊了。”

她慢慢地跪坐下來,在最底層的一沓書冊上一頁一頁地翻找,在清脆的紙頁聲中說:“北昭以城劃分地域,阿悍爾以旗劃分地域,最東邊的邦察旗有一片長橫草原,那裏藏著一片黑水,那黑水藏於地底深處,燃則不滅,水澆不透。”

黑水。

封暄面色不改,扶在書架上的手已經慢慢放了下來,他以為她想要火器,沒有想到她所圖更大。

翻頁聲還在繼續,蜷了下指頭,再翻過一頁,終於看到了想要的東西,她轉頭看封暄:“殿下。”

他半蹲下來。

司絨攤開書冊,擡高,彎曲的手指頭點在紙頁上。

封暄往上一掃,眼底驟然有利光折出,那是忌憚和審視。

圖紙上所示是一只銅做的四足櫃,上橫放一只巨銅,首尾大,細尾開小竅。筒中填放薄銅球,銅球內註黑水、鐵砂、碎瓷和石子。

引燃時,可以發出數十丈遠,落地即炸,火起不滅,且薄銅球爆開的瞬間裏頭的鐵砂、瓷片和石子也受到巨大壓力炸開,對四周產生巨大殺傷力。

一顆發出,或許能致數百人傷亡。

司絨的心在砰砰跳。

他忌憚和審視的是這件殺器,她知道,她放下了圖紙,握上他的手腕,她的聲音也在顫抖:“我們試圖蓋住黑水,用土和石頭填埋它,但它從草場上滲出來,燃掉了半片長橫草原。”

“阿爹讓人把它開采出來,他為此夜不能寐,覺得這是神明的詛咒,總有一天不滅的大火會燃遍阿悍爾的草甸。但我們家有個叛逆的壞蛋,先人一步把它用在了戰船上,橫掃了赤海,成了海上的無冕之王,是他告訴阿爹,武器是握在手上的,它可以用來開疆擴土,也可以用來守衛家園,阿悍爾仁慈的土刀可以用它給阿悍爾豎起一道強悍的盾牌。”

司絨把手放下來了,竭力讓自己的呼吸不要那麽亂,聲音不要那麽抖,她沒有阿爹充滿包容性的仁慈,更不是阿悍爾草原上乖巧美好的明珠。

司絨擁有野心。

為什麽要把廣袤的草原與無垠的海域相連?海貿的利益是其次,她更想讓阿悍爾的視野放長,放遠,放到更廣闊的天地,為此願意承受與之相匹配的風險;

為什麽要與北昭談和?止戰,自保,為了讓阿悍爾往外走的路沒有致命的荊棘。

為什麽想要手握最強大的武器?她心裏有一只黑狗,八歲時的創傷毀掉了純真可愛的小阿蠻,那黑狗日覆一日地啃噬她,所以她既慕強,又渴望自己同樣強大,任何意義上的強大都可以。

他們的野心是不一樣的。

如果說封暄走的每一步都穩健實幹,那麽司絨的每一步都是劍走偏鋒。

兩排書架隔出了安全的空間,一坐一蹲的兩個人,四目相持著,苦茶色的光線落滿他們的肩身。

這是司絨朝他走的最大一步,這意味著信任不止停留在口頭,也被付諸實際。

封暄把手罩在她後心,揉了一揉,在無聲間給了她強有力的支撐,他的意思是,在我跟前,什麽都可以說。

“阿勒造出的武器能用於戰船,能用來守城,但那不夠,我想要最強大的……”她低頭,手指摸索著這張圖紙,“我很貪心,這是我接近你的第二個目的。”

攤開了,扯開了,毫無保留了。

燭火劈啪爆出聲響,蕩開了連綿的茶色燭光。

封暄看她:“這是你的第二個秘密,為什麽要告訴我?”

她揪住了封暄的袖擺,指頭在他手腕上虛虛靠了靠,沒挨上去,說:“懷璧其罪啊。阿悍爾有兩劫,一是西北部的戰事,春少雨,秋瘦馬,兩部的背水一戰是早有端倪的;二是黑水,若你知曉此事,一定會在阿悍爾戰事起時攻下阿悍爾,即便自己不用,也不會讓它落在阿悍爾手裏。”

“對,”封暄承認,而後說,“現在不怕了嗎?”

“仗打完了,阿悍爾不怕你,”司絨往前挪點兒,把自己埋進他胸口,嗅了嗅,“阿悍爾又是兵強馬壯的阿悍爾,你敢打,就跟你拼了。”

他的胸口略微起伏了一下,笑聲短促,胸腔有渾厚震鳴聲遞出,他覺得司絨真是……聰明都聰明在了他的點兒上,笨也笨在了他的點兒上。

“已經握手言和,就不要再打打殺殺了。”

“有道理,黑水可以作軍需物資流通,”她馬上正經起來,“阿悍爾吃不下這東西,北昭出工匠,阿悍爾出原料,邦察旗正在屯田建城,我們可以在那裏試行這東西。”

“作軍需流通可以,但不走明面,”他略一思忖,淡聲道,“戰事一起,這就是禦敵的殺招。”

“哦……”和兌糧的軍械一樣,都入太子殿下的私庫咯,司絨拉了個長音,“我們都是壞蛋。”

“站在高位的沒有純粹的好人,沒有雷霆手段,懷不了菩薩心腸,但你,司絨,你是我一個人的。”

她從他懷裏掙了出來,仰頭看他:“殿下,是莊周夢蝶,還是蝶夢莊周呢?”

來北昭的一切順利得像琉璃夢境,讓人忍不住懷疑它的真實性。

“都可以,法境是夢,沙粒是空,世存萬萬年,你我都僅是時間長流裏一息的脈搏,但是司絨,你在這裏。”他握住司絨的手,貼在自己胸口,在茶色的光線裏,把身影壓向她,包裹她,猶如一個無形的懷抱。

強有力的跳動傳遞到司絨的指尖,引出了柔軟的小觸角。

它探出司絨的心口,又怯又天真地觸碰封暄,歡快地繞著封暄打轉,奔跑在他眉眼間,然後“撲通”一下,掉入他掌心。

管他是莊周夢蝶,還是蝶夢莊周!這個人咬住了她心裏的黑狗,做了她的靈藥,沒有束縛,在陽光下勃勃生長的感覺快活極了!

司絨湊上唇,悄悄地說:“殿下,我只剩一個秘密了。”

實話已經完全攤開了,這需要莫大的勇氣,她不想做一個理所當然的索取者,回饋也會很快樂。

三個秘密,一個關於阿勒,一個關於阿悍爾,一個關於他。

最後一個秘密關乎愛,就算司絨還沒有說出口,但也已經有沈甸甸的存在感。

這句話好重。

封暄昨夜剛黏合起來的心臟,又被敲碎了,碎片裏沾著蜜。

連日多雨,在中秋這日終於放晴。

滿城碎金柔□□|香隨著蒸發的水汽一道升騰,在半潮半幹裏結成了巨大的香陣,蕩起的風在整座京城走了個透,吹了個遍。

秋意爽!

長長的宮道裏,兩道人影並排走著,地上的雨水還未幹透,宮墻下新生的苔是鮮綠的。

故地重游。

司絨嗅著午後的菊香,算一場舊日的賬:“殿下在這條路上嚇唬過我。”

她擡起兩只手指,嘴邊的笑有點兒壞:“兩次。”

封暄不防她提起此事,沈吟半晌,問道:“嚇著了嗎?”

“嚇著了,那時殿下想殺我吧,”司絨一字一頓,“我,好,怕。”

封暄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話題:“聽說那夜你鞋面上綴了一顆明珠,後來怎麽不見?”

他還敢提這個,司絨嘆口氣:“珠子啊,我用來包了玉笙樓的六個雅間,約見一個好難伺|候的貴人,可惜貴人沒有赴我的約,讓六千兩打了水漂。”

赴約,封暄抿了抿唇,把這兩個字記住了。

走出宮道,兩人要分道而行。

封暄給她撥了撥額前的珊瑚珠:“給母後送了東西就別耽擱,盡早過來。”

司絨也裝模作樣地理了理他板板正正的蟒袍,說:“知道了,殿下克制些,別總看我,多嚇人啊。”

封暄想說他嚇誰了,話出口成了:“一眼都不看你。”

喲,這小脾氣。

司絨微微踮了腳,在他唇邊呵氣:“也不許看旁人。”

“不看。”

“宴上見。”

“宴上見。”

兩人跨過門檻,司絨頭也未回地朝前走,封暄往右,走出兩步又停,回首看到她逆光的背影,胸口微動,他轉身兩步趕上去,快速地撈過司絨的腰,順而往上,夾住她的側臉,說:“今夜我有空,可以赴約。”

“嗯?”司絨被他壓過來的氣勢驚了一驚,才反應過來,她仰起頸,含笑搖頭道,“我不約你。”

封暄有點失望,好看的眉眼耷下來了。

司絨想,太子殿下和大型犬類也沒有什麽區別,同樣對自己的地盤嚴防死守,同樣可以為了自己的肉骨頭廝殺,同樣在不高興的時候喪個腦袋。

她鬼迷心竅地摸了一下他有沒有尾巴。

“?”太子後腰一癢,猛地就站直了,反手立即扣住了她的手,危險地瞇起了眼,“要在這裏?”

“?”司絨往回抽手,輕聲細語,“摸摸看你有沒有尾巴。”

“那你不該往後邊找。”他把話咬在她耳邊。

“……”司絨被他的氣息環繞了,她在這句正經又可惡的調戲裏紅了臉,撚了撚手指頭催出的潮濕,假裝聽不懂這句話,偏頭把熱氣呵在他鬢邊,悄聲道,“該你約我了。”

該你約我了。

太子殿下站直了,陽光破開雲層直穿而下,填滿了兩人的距離,那樣明亮而溫暖,符合一切美好的想象。

他摸了摸司絨的臉:“司絨公主,今夜願意賞光與孤同游嗎?”

“嗯——”司絨往後退一步,提著食盒撒腿就跑,“看情況吧。”

跑不掉的,傻司絨。

封暄站在原地,看她揚起的裙裾,小辮子裏的紅珊瑚在跑動間上下起伏,在他眼裏連成紅色的線條,變成了另一種紅,流淌在他皮膚底下,它永遠灼熱。

延福宮裏藏著一個桃源。

司絨提著個食盒,裏頭裝了阿悍爾的啫啫餅,一壺桂花酒,還有燒鴨、果子,都是些中秋應景的食物。

花姑姑在宮門口接了她,仍然是那樣和氣,司絨防著她繞彎子問自己一些與太子有關的事,但這回她什麽也沒問。

兩人沿著回廊往側旁走,經過富麗端肅的前殿,過了兩扇門後,她的步子便緩了一緩,陡然從雲間宮殿掉入了家常宅院。

傳言裏,皇後娘娘常年不理宮務,一年到頭露臉的次數兩只手可以數得過來,鳳印在延福宮高高供起,鎮守著前頭那座輝煌的殿宇,折射著國母這兩個字的威嚴,同時讓所有靠近它的人退避三舍。

六個字形容,不食人間煙火。

而殿宇後面,安放的正是皇後娘娘的人間煙火。

這裏屋舍幾間,左右白墻灰瓦,木橋下流水潺潺,底下的青石板旁一叢不知名小花野蠻生長,西北角有一棵不甚高聳,卻根粗葉茂,像朵綠色蘑菇的樹。

皇後娘娘身著秋香色常服,頭上斜插一支玉簪,靠坐在樹下看書,腿上伏著一只胖貓,茶煙在小案上裊娜升騰。

司絨走了神,花姑姑連著喚了她兩聲。

她擡手行了阿悍爾大禮。

皇後娘娘的聲音一如既往平和且冷淡:“和太子頭一回來此時的反應一樣,那時他五歲,無法理解本宮為何住在這裏不住前殿。”

花姑姑引著司絨坐在皇後身旁,遞了茶給她。

“太子殿下一貫……”司絨差點要把不解風情四個字說出來,話到一半艱難地改了,“太子殿下真是,從小就有儲君風範。”

皇後撫著胖貓的下巴:“飲茶否?”

司絨笑,擱下食盒:“今日請娘娘賞臉,飲一盞阿悍爾的青茶。”

司絨在延福宮裏招貓飲茶,逗留了將近兩個時辰,離開時日頭傾斜,天色將晚。

到達顯和宮外,裏頭屏風四立,人頭攢動,宴席將開。

她站在長階上望了眼天邊,暮色還未完全罩下來,天邊深橘和深灰交錯,霞暈黯淡,一對蒼鷹在遠天處翺翔,像兩捧潑開在天邊的墨,它們飛向高山與草野,自在沒有邊界。

目送它們旋入雲巔後,司絨轉身踏入了華燈寶炬中。

宴席還是這樣,若說與以往有什麽不同,一是司絨的座次往前調了點兒,在太子對面,二是來找她攀談的人多了些。

她往右側走,一路入內,在舉杯交錯裏和認識的、不認識的人點頭致意。

很快,他們的目光就從她身上移到了她身後。

太子來了。

太明顯了,他出現時,會帶走一部分喧囂和熱度,讓秩序與規矩回歸,宮女正好引著她到了自己的座位,司絨停下腳步,轉身看向正朝這裏走的人。

紅衣美艷的草原公主,蟒袍孤冷的太子殿下,在人聲喧囂與眾目睽睽裏與對方客氣致禮。

“太子殿下。”她眼睛微彎,笑是真心的,也是蔫壞的。

“司絨公主,好久不見。”他的語氣平淡無波,但真心實意,確實如隔三秋嘛。

殿內眼波繚亂,明的暗的,湊趣的與看戲的,詢問與好奇滿堂亂飛,曾經水火不容的兩個人頭一次在正式場合裏對上。

你說他們陌生吧,兩人倒挺客氣,說他們熟悉吧,兩人又有點兒各自端著的意思。

不少人猜測二人仇怨難解,只是因勢不得不打交道,在這兒做表面功夫呢!

卻沒人知道她的耳環是他戴的,他的玉帶是她選的,他們在一個屋檐下衣冠不整,又在同一面鏡子前整裝待發。

玩兒的就是刺激。

寶燈華炬流轉著光亮,在酒香果香裏揉出煙火氣,琴師的手指撥動,琴音流淌而出,大殿裏到處滴著輕快的音符,二人於高處相會,又於高處擦身而過。

杏黃色的袖子擦過了火紅的肩臂,寬大的袖擺做了絕妙的障眼法,底下的兩只手迅速地碰了碰,司絨的小拇指勾著他的虎口,封暄步子不停,任由那手指從虎口輕微滑過,留下又癢又麻的觸感。

餘味悠長。

隨後,眾人落座。

帝後都稱病未出,由禮官唱詞,帶來天誠帝病中所作的長賦。

中秋宴熱鬧極了。

封暄就在她正對面,與她相隔一塊華麗的地毯與三個蹁躚的舞姬,兩人沒再有眼神交匯。

司絨甚至不用看他,只看自個兒的小條案,上邊就全擱滿了太子的心意。

有阿悍爾的啫啫餅和青茶,她送去給皇後的那一份是穗兒做的,而封暄照樣子給她來了一桌。啫啫餅的餅皮松軟,裏頭夾著芋頭泥、葡萄幹與乳酪,咬一口,唇齒間都是阿悍爾的味道。

殿上輕歌曼舞,舞姬的腰肢如春柳柔軟,冶艷的裙擺有規律地蕩起,司絨透過三重裙擺看向對面,而封暄條案旁跽坐著朱垓,一眼也沒有朝她看。

叫你別看,你就當真不看。

她悶悶地正要收回目光,卻猛不丁地撞上了他移過來的視線。這一刻,舞姬的裙擺停止了轉動,躬身退下,樂師奏起激昂的調子,應和著司絨猛烈的心跳。

孤就看了,怎麽著吧。封暄那雙漆黑的眸子裏全是這個意思。

眼前開闊,無遮無擋。

司絨舉起酒杯,朝他遙敬。

封暄略挑了下眉,同樣舉杯。

兩只酒杯隔空一碰,無聲勝有聲。

他飲下時,在杯子與手背的間隙裏,看她仰起的頸,看酒液滑下她喉道,在那玉白的頸項上鼓出誘人的弧度,再潤濕了她的唇。

他含著酒,宛如含著她這個人。

席散,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。

封暄在一刻鐘前就不見人,熟悉的女官引著司絨往外走,第三次踏入了那條長長的宮道。

與前兩次都不同的是,這回女官到門檻處便躬身退了。

司絨提著裙擺踏步邁入,剛要擡頭,側旁橫空伸來一只手,卷走她的腰,按進了寬闊的胸膛裏,頭頂的銀灰色被檐角遮擋,二人相擁著藏進了漆黑的宮墻角落,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竊竊私語。

司絨聞到清冽的香氣,看到熟悉的滾銀邊黑色,他回東宮換了常服。

“公主今夜可願賞光同游?”

哦——赴約啊。

作者有話說:

四足櫃相當於一個火藥發|射|彈,參考《武經總要》。

“滿城碎金柔黃……蕩起的風在整座京城走了個透,吹了個遍”,這一句的靈感來源是黃巢詩句《不第後賦菊》中的“沖天香陣透長安,滿城盡帶黃金甲。”

調崗了,所以之後改一下更新時間,12.5號開始,每天21:00見,愛你們,謝謝你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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